3.情深

朱琅第一次换上金线织就的衣袍,带上十二章冠冕。一颗颗珍珠沉下来,压得她有些擡不起头。她尽力支撑着,从珠帘缝隙里好奇地望向外面的世界。虽然不比北京,在桂林李定也搭建起一座高台,望着下面乌泱泱的人她感到陌生与害怕,往里缩了缩。察觉到小人的惊恐,隔着宽大衣衫,李定悄悄抓住她的手。

“别怕。”

李定微微翘起嘴角。

“陛下是天子,这些都是您的子民,何须害怕?”

朱琅脆生生开口。

“可是…可是我,朕…”

“有我在,定会护陛下安虞。”

这幺胆怯,还是要装出勇敢的样子。李定眸子暗下来,拥立这个小女孩本来只是一时兴起,无非打个幌子给自己增点名分罢了,现在发现居然也不错。他原以为朱琅只是个胆小懦弱的,年纪不大,又好控制,加上是个女孩,更能牢牢抓在手里。但近个把月下来,他惊奇地发现,这只兔子也有另一面。

朱琅原本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帝王教育,因此,她被宣布要即为时,第一件事便是下苦功学习帝王仪态。李定找来以前在宫里当值过的老太监,“随便学学,拿个样子便罢了。”他这幺想,还真能指望这小皇帝成什幺吗。但出乎他的意料,朱琅竟然真的投入十二分精力,不过十几天,朱琅从最开始的落魄得不像样的旁支宗室,也出落成个仪态挺拔、待人接物温和有礼的模样。李定感到惊奇,这是何必,他压根没打算凭着她成什幺气候。不过是给自己找的一面旗子罢了,李定摁捺下那点不耐烦。

“晋王既然都愿意相信朕,朕便也要做到最好。朕是朱家人,生下来便也要担朱家的担。享受子民的供养,却不回报,朕不是这样的人,晋王也不会追随这样的人。”

李定听到她和老太监的谈话。

老太监没做声,隔着屏风,他深深埋下腰去,真正地行了九五之尊的礼。

李定感到心里一点暴掠和失落,他起先对所有朱旻的人都没有好印象——如果不是皇帝无能,党争祸起,天下怎幺会落得大乱的地步。如果不是实在没活路,他怎幺会落得落草为寇的地步,西南潮湿且阴郁,他无数次想念关中的豪迈。梦里他回到家乡,黄土地辽阔开朗,睁开眼却是满目消沉。他曾听见小皇帝努力补课背书,何处望长安,行路艰难,朱琅一遍一遍吟诵。然后小皇帝开始哭,杏子似的眼睛里冒出大泡的泪水。

“陛下为何哭泣?”

鬼使神差,李定伸手去拂她的脸。明明那幺柔软,那幺脆弱,担心自己都来不及,还会为了别人而悲伤。

“晋王是陕西人氏,朕每每读到陕西大旱大灾,便为之心痛。若是,若是我们都在太平之时…”

“可是,可是那样,臣便没有机会遇见陛下了。”

本来是要嘲笑这小皇帝的天真的,但李定却说不出口,嗓子眼里像是堵住了。

“不会…我,我…”

朱琅抓住李定的袍角,像是下定什幺决心。

“若是太平世道,我会求父王把我剔出玉碟,然后我会一路向北,去陕西。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,我先找到你。”

太会蛊惑人心了,多听一个字下一秒就完全地陷进去。李定盯着面前的少女,这会是她的计谋吗?太过弱小,便如此收买他,来拢住人心。朱琅一双眼眸清明,眼睛里倒映出李定的脸,眉间朱砂痣显得更加妖冶。他莫名想到小时候去庙里上香,仰头许愿的时候,观音也会这样看着他,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个人。然而观音并没有保佑他全家顺遂,他被迫远离家乡,叛走西南。

现在,又有这样一个观音了。

我得抓住她。

李定抿了抿嘴。

从前被抛弃过一次的人,再想被丢弃就难了。

事情本来如流水一样进行,世间却总是变故横生。张献衷有四个养子,李定、孙望、刘文和艾奇,其中艾奇在张献衷战死不久后也战死。听闻李定不再当流寇,找了个朱家宗室扯旗,刘文和孙望也纷纷赶来。本来只是为了看个热闹,结果在见到朱琅后,二人竟也开始沉思。李定打哪儿捡的这幺个宝贝!刘文直率,率先领了部队,说自己归附了朱琅。原本闯王的两个养子都投奔了,孙望不再犹豫,也直接改了旗帜。

刘文出身官宦人家,因此通文墨,有谋略。朱琅相见之后,颇感投机。再加上刘文面皮白皙,眉眼温润,她不自觉存了亲近之意。每每遇上犹豫不决的事,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和刘文商议。

李定归拢湖南回来,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。

榴花开满宫殿,阳光斜簇簇照进来,朱琅半边的脸映得如玉质,刘文坐在对面,各拿一本书。君臣对坐,和乐融融,李定看了却只觉得刺眼。

他几步跨进殿内。

“说什幺?这幺开心?”

朱琅看到李定,想叫人再拿个蒲团,李定直接伸出铁壁,毫不客气地把她揽到怀里。下巴抵住朱琅发顶,眼睛微眯,声音对着朱琅,眼神却看着刘文。

“刚在和蜀王谈诗词。晋王也要听吗?”

“反正无聊,陛下便说吧。”

朱琅感到有些惊讶,李定向来是不喜欢读书的。隔着衣服,李定抚摸着她的肩膀,几乎都要到锁骨——她感到有点奇怪,也有些被冒犯。于是她仰起脸,恰好落进李定的眼睛。

“我王喜欢,我便讲。”

又来了,李定越来越烦躁,又是这样。不知不觉间李定像是被套上犁的驴子,已经开始默默为她干活了。原本需要五个月才能收复的湖南,为了尽快见到她,李定硬生生缩短到两个月。披星戴月,就为了回来看到朱琅的笑颜,听她说,晋王辛苦了,然后是一堆无用但是动听的赞美——李定发现自己原来也受用。但是,但是,她是会对别人笑的,那些赞美,也是会对别人说的。

李定感到有什幺本来只属于自己的东西,悄然间有老鼠混了进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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