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正庆决定明天就来上班,让王姨写下要买的菜,他下午去买,接过后把纸对折几下塞进了虎子的手包。
上车后,罗飞虎低头看了眼手机的信箱:“庆哥,你摩托车修好了,我带你去取,这样你上班方便。”这一个星期待得太舒服,葛正庆差点忘记了那辆让自己在太阳底下晒均匀了的摩托车:“嗯,刚好我骑着去菜市场买菜。”
同时,有一个问题他想问许久,但刚来时还未重新把过去的那份交情给捂热,冒昧发问显得像别有用心打探罗飞虎的家庭底细,即便那傻子不会深思,但他担心他会把问题转述给别人,让第三个人心里不舒服,而随着这七天的相处下来,葛正庆似乎真找回了点当初和罗飞虎一同在工厂里上下班,一同到各种地方鬼混的感觉,最重要的一点,他跟那第三个人,罗飞虎的妻子,也有了几分友情,了解到她具体是个怎幺样的人之后,便不用再担心自己被防着,随即向罗飞虎发问道:“前些年我和你打电话的时候,你不是说自己在做餐饮吗?我这几天看你天天闲得很,看来是生意不错了,对吧?只有当老板了才有这幺多时间,还能家里家外两手抓。”
罗飞虎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尴尬,又赶紧打哈哈掩饰过去:“现在做餐饮的太多了,而且蒲渠县嘛,一阵风刮过去就是过去了,去年我把店给转让,改行到百货商场里开了家母婴用品专卖店……说起这个婴幼儿用品啊,庆哥你知道这个市场到底有多大吗?”葛正庆听出他有意转移话题,就识趣地和他聊起了生意经:“不知道,我听你说。”罗飞虎立马借坡下驴,摇头晃脑地说起自己的调研:“第五次人口普查呢,说,中国每年新生儿总数在一千六百万左右,比好多国家人口总数都多,现在年轻人的生活质量越来越好,大多还都是只生一个的家庭,这行业的前景……”
罗飞虎的“调研”实际是指看报纸看电视外加别人口口相传,葛正庆机械地点着头,配合他的停顿恍然大悟地“哦”几声表示受教,对着窗外做了个“傻货”的口型,心思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以后,他在康健当厨子,采买食材的任务由他负责,自然而然就有了天天往菜市场跑的借口,他可以不经意地去水产市场晃一晃,尤其是秋麦所在的那个档口,清单上有没有鱼无所谓,他到时候用自己的钱买鱼给自己吃,反正不记在账上,就是想寻个理直气壮的由头,否则成天不买东西还莫名其妙到人姑娘家眼前晃,到时候秋麦眼里的鱼怕是该变成他的模样了——刀尖那幺一划,给他也开肠破肚,他在她的掌心里为她肝脑涂地。
“……孩子是家庭消费的轴心,家长们给自家孩子挑选衣服玩具时会格外注重安全性,教育性,像专柜和专卖店,这种的都有品质保证……”罗飞虎说个不停。
对秋麦的感觉,葛正庆说不上来具体,并非想着肌肤之亲或风花雪月,至少现在还不是,他仅仅是想再看一看她的手,看看是结痂了,还是又添了新伤,就像断臂的维纳斯雕像,身体的残缺恰恰是她本身最伟大的部分,如果维纳斯的双臂完好,做着一个具体的古希腊式动作,那幺她的故事在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确定下来,而没有手臂的维纳斯却给观者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,谁都可以在脑海中为她补全一个圆满。
“金无足赤,人无完人”,秋麦美丽,但并不完美,她脸上的胎记,微弯的背脊,伤痕累累的双手,这些痕迹掺杂在她的美丽里,是除了长相和性格以外最引人探究的部分,她的过往不为人知,像一本被雨水打湿的精装书籍,页面破损,字迹模糊,偏偏那幺巧,散落在了葛正庆这等惯于在泥泞中翻捡微薄利益的小人面前,诱使他去猜测,去拼凑,去试图读懂每一条横陈在肌肤上的疤痕背后的故事。秋麦身上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,让他想起了自己十几岁的模样,那时也依旧是在笑的,但还未学会自洽,因此笑得格外痛苦。一种源于自恋产生的,对年幼时自我的怜惜,在移情作用下完完整整地转移到了秋麦身上,使得他再想起秋麦时,原本雀跃的心情低落了许多。
葛正庆忽然很烦,擡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,这突如其来的低落是失控,不在他为自己铺就的道路之内,而失控对于他目前的处境来说无疑是一种安全隐患。他望着车窗外,笑不动了,闭上嘴从鼻腔里重重送出一口气,左右转了转脖子,颈椎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罗飞虎听到了他叹气的声音,以为是被自己说烦了,不好意思道:“庆哥你瞧我这张嘴,老是控制不住要啰嗦,娟儿她说过我好多回了,就是改不掉,你是在想心事吗?那我不吵了,你专心地想。”葛正庆迅速敛起心神,脸上露出了罗飞虎熟悉的那种笑:“怎幺会,听你讲这些,觉得你这日子是真有奔头。挺好。”
葛正庆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真诚,听不出半点破绽,紧接着,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软包的烟盒,抖出来两根,一根塞进自己唇缝间,另一根递到罗飞虎嘴巴边上,问了一句在你车上抽烟秀娟不会说你吧,罗飞虎得意洋洋地说不会,娟儿就是嘴上凶,我把味儿散散就行了。待他降下车窗,葛正庆这才拿打火机点火,顺便给他也一并点了,罗飞虎猛吸了一口,朝着窗外吐出烟雾,小声说了一句:“啥奔头啊,唉……”
葛正庆装作没听见,调整了一下左手手表的位置,不让表盘硌到腕骨,然后把头慢慢地靠在了车窗框上,他左臂抱腹,右臂擡起,手肘自然而然地压在左手手腕上,指间夹着正在燃烧的香烟,时不时吸上一口,风吹得他眯起了一只眼睛。至于那份短暂失控的情绪,也随着尼古丁在体内的挥发而消散在了风里。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