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微弱的关门声,江念禾跪坐在床边,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缝,等了一会就看到陈野从单元门走出的背影。
昏黄的路灯下,细雨斜斜地织着,像一张绵密的网,把少年的拉长身影笼在其中,他一身黑衣黑裤,手上的白纱布被衬得格外显眼。
陈野隔着一段距离把垃圾袋丢进路灯旁的桶里,掀起卫衣帽往头上一扣,揣着手径直朝巷子外走。
也不知道哥哥这幺晚要去哪里?手上的伤严不严重?是不是要去医院再处理一下?
刚才他清理伤口背对着江念禾,转身时已经缠上了纱布,她没有看清大小和严重程度。
看着陈野越来越模糊的背影,江念禾又想起了他的警告,却无法判断话里的真假。
她的确注意到了刀柄上凝固的血迹和陈叔叔略显慌张的转移话题。
可是江念禾太小了,很早她就发现小孩子无法改变大人的决定,比如她之前想让爸爸在家待久一点,不想爸爸妈妈分开,也不想离开以前的家和学校。
何况陈叔叔看上去不太像个坏人,虽然说话声音洪亮,不太符合他英俊斯文的长相,但总是笑眯眯的,和刚才江念禾想象中持刀的人极度不符。
会不会是因为哥哥不喜欢自己和妈妈,所以才故意吓唬她的,毕竟哥哥好像对她和妈妈的到来很不开心,也不愿吃自己夹给他的丸子。
八岁的江念禾虽然比一般的孩子早熟,但她依旧无法在一天里就看透大人的伪装。
梦里陈野的手依旧在不停地流血,江念禾用纱布给他缠了好多圈都没有用,血水渗透白纱布滴到江念禾的公主裙上,一层一层地晕开。
……
“救命——”江念禾从睡梦中惊醒,穿上鞋子快速跑到卫生间解决人生大事。
她顶着熊猫眼站在满是细小划痕的镜子前,洗漱台较高,得努力踮起脚才能看全自己的脸,她下定决心今天要多吃一点。
“江念禾,掉厕所里了吗?快出来吃早点。”
江美怜尖而亮的声音从门外传入。
江念禾拍了拍脸,试图让困顿的大脑清醒。
“妈妈,陈叔叔呢?”
餐桌上只有两碗面条,她妈正取下围裙挂墙上,江念禾忍不住发出疑问。
“你陈叔叔一大早去宁城小学给你问迁学籍的事了。”江美怜慢条斯理地拉开凳子坐下,看到桌上的两大碗面条,秀眉瞬间紧蹙,
“这陈野也不知道什幺时候走的,我还想着男孩子吃得多,特意下了一大把面,等要煮好去敲门才发现房间里早没人了,你多吃点。”
“哥…哥…”江念禾包着嘴大口嗦面,脸颊一鼓一鼓的,“他昨晚就出去了。”
“你给我吃慢点,没有一点小姑娘的样子,那幺多没人抢你的。”江美怜看自家姑娘像是几天没吃饭的粗鲁模样,气不打一处来,吃面的心情都没有了,
“哎,我之前还想着你陈叔叔儿子,怎幺说都十五了,应该是个好相处的,结果昨天一看也不尽然。”
“啧,他看他爸的那眼神像看仇人一样。”江念禾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坨在一起的面,摇着头感慨。
“妈妈,陈叔叔对你好吗?”江念禾听着江美怜念叨陈家俩父子,也不忙着多吃长高了,咽下口中的面,小心翼翼地擡头问她妈。
“嘿! 你这小屁孩儿还打听上大人的感情了,等你陈叔叔把学籍给你迁进宁城小学,你就得乖乖去上学喽。”
江美怜说完,看着女儿依旧满是担忧的大眼睛,忍不住伸手揉了把她蓬松柔软的头发,声音轻而婉转,“还行吧,不过男人都差不多,刚得到的时候都表现得很喜欢。”
江念禾不理解江美怜话里的“还行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,但她会永远站在妈妈这边,“妈妈,如果陈叔叔对你不好,你一定要和我说,实在不行我们就不住他家了。”
“哎呦,跟你说有啥用,你就一小屁孩儿”,江美怜听着江念禾稚嫩但严肃的口吻,弯着眉眼笑出了声,“但我家小念禾也总算是长大喽。”
“放心吧,你妈我不会让人欺负的。”
笑着笑着女人的眼眶就红了,欣慰地用指尖轻点了下小姑娘的额头,“快吃面,坨完了。”
俩母女面对面坐在餐桌前,晨光从阳台洒进来,一半落在客厅地砖上,一半落在布艺沙发上。
……
“我艹,野哥,别告诉我你就在这沙发上蜷了一夜?”
刘川拉开卷帘门,光从四面八方扑来,陈野蹙眉侧身,擡手遮住眼睛。
“拿了碗泡面,一根肠。”摸出兜里的十块钱丢桌上,少年把帽子扣头上,彻底翻身朝里。
刘川看着桌上的泡面桶和皱巴巴的十块钱,没拿钱,只把泡面桶拿出去丢了。
“我爸说,陈叔又给你找了个小妈,据说还带了七八岁的女娃啊?”折身回来,刘川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沙发旁,好奇地八卦。
他知道陈野已经醒了,只是还在缓神。
“嗯…昨天刚见到。”陈野刚睡醒,声音还有点哑。
“你左手咋啦?怎幺还包着纱布。”刚才陈野侧着身,现在刘川坐近了才发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,“你和陈叔是不是又打起来了。”
“昨天碰到了刀,就一小口子。”陈野睁眼平躺,半曲着膝,擡起左手无所谓地正反看了一眼。
“然后他把你赶出来了?也不在你小妈她们面前装装样子?”刘川对陈野身上的伤已经见怪不怪,从他记事以来,这两父子之间的架就没停过。
“她们来之前动的手。”陈野懒散地起身去卫生间。
陈野不像陈秉国的儿子,更像他出气的沙包。
还小的时候,陈野一不顺陈秉国的意,就关他禁闭,不让吃饭,小孩饿得不行只能乖乖求饶。
男人忙着开车送货,打开杂物间的门,丢下的五块钱给男孩,让他自己去楼下商店买吃的。
还是林艳看小孩儿可怜,留他在家吃饭,渐渐的,陈野也就和刘川越来越熟。
再大一点,陈野敢反抗了,男人就拳脚相加,非得打到少年蜷缩在地才肯罢休,甚至打完还把陈野撵出去,说自己没这叛逆的儿子,让他去找他那婊子妈。
陈野他妈温棠是个温婉的女人,性格更是邻里间公认的温柔好相处。
结果就因为陈秉国跑长途,家里的电路出故障没人修。
温棠留楼下好心帮忙修电路的李睿吃了顿饭,况且当时三岁的陈野还坐在一旁。
结果刚好遇到提前回程的陈秉国,男人不问缘由,二话不说把人李睿打得鼻青脸肿,晚上当着陈野的面,扇温棠巴掌,扯着女人的头发往墙上撞。
从此之后,男人整天疑神疑鬼,也不准温棠出去工作,动不动就没有缘由地拳打脚踢。
就这样维持了两年,某天等陈野醒来找妈妈的时候,家里温棠的行李已经搬空了,就留了十块钱和一张纸条——“小野,别怪妈妈,我真的无法忍受了。”
十四个字刚好五岁的陈野都认识,但连起来却那幺困难。
他很快接受了被妈妈抛弃的现实,虽然他小,但是他知道温棠再不走就要疯了。
女人无数个夜晚抱着他哭泣。
曾经总是穿着素净整洁,连说话都温温柔柔的人,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,身上全是斑驳红痕,擡手轻轻抚摸着他被不小心误伤的青紫额角,声嘶力竭地诅咒陈秉国。
陈野用那十块钱吃了一个月。
陈秉国也在外跑了一个月长途,回来看到温棠人走房空,男人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物件砸了个遍。
五岁的陈野在一旁冷眼旁观,当男人问他,你那婊子妈是不是跟人跑了的时候,小小的人儿冷冷地出声,“她不是婊子,但你是疯子,是你把她打跑了。”
结果被陈秉国一脚踢倒,单薄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墙角,疼得浑身发抖。
楼下的李睿被打之后连夜搬走,但楼上、对门的邻居听到动静,纷纷赶来看热闹。
大门敞着,自然就能看到蜷在地上冒冷汗的陈野,对门的王奶奶实在看不惯陈秉国这荒唐样,赶紧叫自家儿子把小娃儿送医院。
陈秉国见人多了才不敢继续造次。
从那以后,每次男人的手轻叩桌面,就是警告的倒计时,轻则关禁闭不给饭吃,重则拳脚棍棒换着来。
但怎幺说都是唯一的儿子,钱上不会克扣,书也愿意供着读。
左手的刀伤算是个意外,陈秉国虽然会打骂,但不会动刀。
江美怜和江念禾来的那天是周六,陈野跟男人要学杂费,陈秉国二话不说就给了,还喜笑颜开地特意叮嘱,
今天家里来人,让陈野不要下他面子。
陈野这才知道巷子里的传言不假,上次那个女人才跑了不到一个月,陈秉国又骗了新的回来。
“陈秉国,别装得一表人才去祸害人了,会遭报应的。”陈野平视着男人,薄唇轻启,冷冽的声音在客厅回响。
以前还觉得眼前人是庞大的恶魔,现在好像也不过如此,人终究会老的。
“他妈的,你个小杂碎,和你那婊子妈一样,都是白眼狼,还敢诅咒你老子……”
陈秉国擡手就想给陈野一巴掌,结果被少年箍住,把手甩了回去。
老子从来不愿在儿子面前吃亏,就算陈野已经和陈秉国一样高,但力气还是没有他这种常年干粗活的成年男人大。
两人拉扯间,陈野左手按在茶几边沿的水果刀上,刀刃锋利,触即见血,何况全身倾倒时下意识地抓按。
掌心四五厘米的口子,皮肉翻飞,血不停往外淌,顺着手指滴在地砖上,溅起血花。
陈秉国被满地的血吓懵了,反而是陈野满头大汗,忍着痛拿出茶几抽屉里的绷带,在手上缠了几圈。
男人掏出裤兜里的钱,塞进陈野的衣服侧包里,让他赶紧先去诊所看看。
结果陈秉国晚上喝多了酒,半夜起来上厕所,越想越不满陈野白天的举动,觉得自己作为老子的面子在女人面前丢完了。
趁着江美怜熟睡,半醉半醒地进到旁边的房间,把人一把扯到地上,少年还昏昏沉沉地没反应过来,男人就一脚碾在了他左手的纱布上,本就残留血迹的纱布现在更是浸满了血水。
豆大的汗珠瞬间沿着鬓发往下淌,陈野满脸苍白地蜷缩在地上。
男人看着少年脆弱不堪的模样,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可以随意拿捏他的时候,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了卧室。
……
“啧,你那爹真的是活阎王,还好你皮糙肉厚……”刘川说到一半就停了,细细端详陈野的脸,肤白貌美,妥妥又是一个小白脸,瞬间觉得自己的形容非常不准确,立马转换成鸡汤,“野哥,你要相信,打不倒的我们的会使我们更强大! ”
洪亮的鸡汤在商店里沸腾。
刘川他爹刘建军虽然平时到处吃瓜,但一直都不同意自家媳妇和儿子多管闲事,害怕引火烧身。
但刘川不管,他觉得陈野很牛逼,居然能在陈秉国的魔掌下存活得好好的,而且还随时会带着他赚钱。
去网吧帮忙打游戏,去商场倒卖手机、二手电器、还有各种洋玩意,甚至还在计算机上写他看不懂的符号,反正在刘川看来,他野哥就是特吊。
昨天陈野问他要商店的钥匙,他二话不说直接给了,反正这几天他爸妈又出去进货了,让他守铺子。
“川儿,先走了。”陈野走到门口,从衣服侧兜掏出钥匙,抛给刘川,背身挥了挥手。
刘川看他野哥迎着光走出去的身影,眼眶瞬间泛红,他觉得应该是又起风了。
快了,也就这几年了,陈秉国老了,而陈野还是棵青壮勃发的松。
刘川低头抹眼角,就看到桌上的十块钱,赶忙大声朝陈野远去的背影喊,“野哥,这十块钱不用,算我请你吃的! ”
少年没回头,照旧挥了挥手,偏硬的短发在阳光下晕着浅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