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. 没哭

重重的背篓压弯了安山的脊梁骨。

她前倾着身,气喘吁吁往山上爬。

山货早早就被卖了个空,她买了米面和肉,一心往家里赶。

阿婆还饿着肚子,回去她就煮一锅白米饭,再滚个肉汤。汤泡着饭一口往肚子里喝,别提多舒爽。

余下的肉挂去灶房的悬梁上风干,煮饭炒菜时割一片下锅,再寡的嘴巴都能沾点荤腥味。

安山心里想得美,眼神光里都带着笑。

山路爬起来都不觉累了。

刚进家门,安山卸下沉重的背篓,从中拿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油堆团子。

油堆团子是圩市上买的,糯米团裹满芝麻用油炸得表面金黄,一口咬下去外酥里糯。

安山买了两个,路上自己吃了一个,还有一个带来给阿婆解解馋,垫巴垫巴空唠唠的肚皮。

擡起胳膊擦了把头上的汗珠,安山左右寻着阿婆的身影。

“阿婆!”

她唤了一声。

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漾开了回音。

可屋里静得可怕。

没有人回应,也没有碎石子滚在塑料瓶上的撞响。

“阿婆?”

安山缓过最后一口因赶路而急躁的呼吸,喉头随着吞咽有些发凉。

她扶着墙面,一步步往里屋走。

刚要跨过门槛的脚悬止在空。

她足尖一颤,忽而踉跄退后。

油堆团子落下了地。

微微弹动几下后缓缓往屋里滚。

老屋窗口砌得小,不开灯四处昏暗一片。

天光透过窗户,只能漫开一片小小的光域。

油堆团子滚啊滚。

滚进了光域。

停在了一只满是皱纹的枯手旁。

村医来的时候。

阿婆已经僵硬了。

村医草草看了一通,说是伤了脑壳。

说完就走了。

村医走后,刘平生来了。

背着藤棺的男人走得急,匆匆穿过门厅来到了里屋。

他站在门边,望着那瘦小的少女蹲在地上,吃力着翻动阿婆的遗体,想为阿婆换上一件干净体面的新衣裳。

刘平生摘了草帽放下藤棺,来到安山身旁。

他替过安山的手,低声道:

“我来吧。”

攥在阿婆衣沿上的手渐渐松开。

少女寡瘦的脸上不见湿意,连瞳孔深处都寻不出光泽。

她目光涣散,像是丢了魂。

迟缓了许久才紧忙站起,让出了位置让刘平生料理阿婆穿衣。

男人力气大,为逝者穿衣的动作麻利又熟练。

不一会儿,就已帮阿婆扣好了衣扣。

那是阿婆压了十几年箱底的新衣,一次都没穿过。水蓝花纹的布料裁来做的衣裤,阿婆舍不得穿,宝贝得很。

明明当年量着尺做出来最是合身,如今穿在身上显得宽松了好大一圈。

“平生哥。”

刘平生迟了许久才意识到林安山在叫他。

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回头望去。

“我捡了些山货卖钱,但是都去换了大米和白面。”

细瘦的手皮包着骨,正握着几张皱巴巴的零散钱,往他面前送:

“手面上只剩那幺多了。”

凝在她脸上的那道视线始终没有挪向她手里的钱。

也仅仅片刻便又收了回去。

他不再看她,只一心做事。

“不收你的钱。”

同样的声音,同一句话。

他说了两遍。

只是这一遍,原本淡漠的底色好似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细微变迁。

他又加了一句:

“你留着钱过生活。”

安山装来了一口袋米,接下了一沓黄白色的纸钱。

她懂得。

她要跟在刘平生身后,每三张纸钱为一撒,每三撒之间撒一把米。纸钱洒在左,米撒在右。

她懂得。

她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天空阴白,灰蒙蒙的一片。

旧时的纸钱还挂在树梢飘飘摇摇,缺了些皱了些,黄白颜色暗淡了不少。

新时的纸钱又撒在了天上,顺着风向往四处落。

旧的还没去,新的就来了。

少女单薄的身影倚着一支木头棍子,一瘸一拐地走。

走在前的男人一步三回头,他想帮她些什幺,却又什幺都做不了。

只能一次又一次对她说:

“慢一点。”

到福园时,天还没黑透。

冷白的天搅着灰蓝色,阴阴沉沉。

阿婆葬在了阿公身旁。

两个坟包紧紧挨在一起,加固好后会用石砖围作一拢。

刻好不久的墓碑鲜红墨迹刚刚干透,留白的部分眼下又要添上新字了。

到时,阿公和阿婆的名字会并在一起。

他们倚着一辈子,累了一辈子,苦了一辈子。

终于能好好歇歇了。

火星子一点一点吞噬纸钱的边沿。

落下的灰烬跑了飞了,散在半空中,沾在发梢上。

火光升起,烧旺,变小,熄灭。

安山守着坟前的一滩灰烬,站了许久。

站到天都黑尽了都不愿动。

那瘦小的身体孤零零的陷在黑暗里。

她紧咬着唇,生生吞咽下一口苦涩,眸光里再没了波澜。

像是掐灭了最后一缕生息,只剩下一具没有血肉的躯壳。

麻木从她空洞的瞳仁渐渐扩散,笼罩着她的全身。

浸透了她的五脏六腑。

没有人让她偎依。

没有人抚着她的背脊。

没有人疼惜万分地对她说:

我在,莫怕。

安山没有哭。

她再不敢哭了。

刘平生拉亮了工屋外的灯。

福园赶在一片漆黑前明起了光亮。

“平生哥。”

安山来到他身前时,鞠了个躬。

她颓垂着双肩,低埋的头始终不敢昂扬。

只是怯怯地擡了瞬眸,望了他一眼,又匆匆遮下了眼帘:

“您对我的恩,我永远记着。”

少女估摸着刚刚到他胸口,小小的骨架上包着层皮,数不出几两肉。

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衣服,风一吹衣摆摇摇晃晃。

好似她都要被吹倒了。

刘平生还未来得及回应什幺,安山转了身就走。

“我送你回。”

他追去了几步。

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
又怕惹她慌惧,随即退了半步。

“不用了。”

安山回过身来摆了摆手:

“我自己能走。”

“等等。”

他叫住了她。

见她停了下来,才钻进屋去那来了一个手电筒。

光照在男人宽大的手中亮起又暗下。

刘平生试了试,还有电。随即塞到了安山手里:

“拿着,照个亮。”

群山遍野一到夜来漆黑一片。

除了头顶上的月亮,没别处有光。

夜风呼啸而过。

山路上,一个微弱的光点正缓缓向上移动着。

小小的光点像一只萤火虫。

萤火虫扑腾着翅膀飞啊飞,在暗河中明明灭灭拼命挣扎。

四面八方是噬来的暗流,裹着阵阵低鸣的夜风,就快要将它淹没了。

好在。

它浮浮沉沉,终于归了巢。

安山关上了手中的电筒。

点亮了家里暗黄色的白炽灯。

她没有掩上门。

而是回过身,朝着一片什幺都看不见的夜幕里望了许久。

她就像在目送着。

目送着那个在长长的山路上,远远跟在她身后的人。

目送他转身离去,隐没进夜色深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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